微末之光

二十二、诸事顺利

8月4日

为了防止被熟人认出来，伦纳德也戴了顶帽子，和克莱恩一起，过了检票口以后就进入了马戏团。马戏团似乎是轮演的，每个时段都有不同的演出，门口木板上写着目前是狮虎秀和小丑表演。马戏团的帐篷虽然挺大，但是人也不少，里面弥漫着一股夏日特有的闷热，再加上少许动物带来的腥臭味。伦纳德侧身替克莱恩挡着人流，和克莱恩一起找了个靠近帐篷边缘的位置坐下。这里算不上一个好的观赏处，不过胜在并不引人注目。他们坐下后不久，演出就到了一个小高潮，狮子在驯兽员的带领下，在火圈里跳来跳去，换来一阵喝彩。

“伦纳德。”在他伸着脖子看台上的时候，克莱恩小声的喊他的名字，伦纳德唔了一声表示自己在听，就听到克莱恩问：“你不问问我为什么想要逃跑吗？”

“谁都有那么一会儿想跑的时候吧？”伦纳德偏头去同样压低声音回答：“不如说，克莱恩，我觉得你休息的太少了，你又不是不眠者，总感觉你睡觉都睡不完整。”

他看到克莱恩面上一下露出了很复杂的表情，又像是想笑，又像是无奈，过了一会儿他的神色看上去轻松了一些：“也不知道是哪位梦魇先生半夜爬我家窗。”

“……”伦纳德无语了片刻，低声辩驳道：“我那时候又不知道道恩·唐泰斯就是你！”

“怎么，要是知道是我，你就不爬了？”

伦纳德认真的想了一会儿，呃了一声，他怀疑自己当时可能真的没有那个勇气去当面面对克莱恩。当时他还没确定克莱恩的想法，要是见到克莱恩本人，他自己都不知道会说出什么。有个道恩作为中转，还好受一些——当然了，现在想来，这都是白费力气。倒是克莱恩哎了一声：“不会吧，你怎么总是在这种问题上这么怂。我又不会吃了你。”

“也不知道是谁走一步路恨不得占卜三遍。”伦纳德不服气的回怼了一句，却试探性的伸手过去，握住了克莱恩的手：“我现在也说不好我当时具体会怎么做，我……我只记得我很激动，不太冷静。”

“哈，那有没有后悔过认识我？让你这么阵脚大乱。”克莱恩没挣扎，就那么让他握着，也没看演出，就这么盯着马戏团帐篷里花哨的花纹。

伦纳德困惑地眨了眨眼睛，他总觉得克莱恩这次的嘲讽没什么水平，不过既然对方都把话头扔过来了，他自然是接下：“那可是后悔的要命，后悔我怎么没能早几年认识你，趁你还是个新人的时候多欺负几下。”

克莱恩的手指在他手里略微缩了一下，然后手掌翻过来，握住了伦纳德的手，同时他偏过头来，巧克力般的瞳孔里带着笑意：“迟了，诗人同学，谁让你没抓住机会呢，现在可欺负不回本了。”

伦纳德被他那对温和的眼睛看得怦然心动，左右一瞥看没人注意他们，飞快探头过去亲了一口克莱恩。克莱恩被他的突然袭击搞得一个激灵，面颊发红的抿着嘴唇僵了一会儿，才低声道：“这还是在外面……”

“你梦里也算外面？”

似乎是察觉到顺着这个话题往下说，可能会让情景陷入一种暧昧的危险，克莱恩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伦纳德虽然也感觉自己面颊发烫，但却心满意足的继续看起了演出，看了一会儿之后他想起了一些事——忽然嘶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克莱恩。”他道：“如果这个梦境是为了让你不留遗憾的话……队长和戴莉女士的婚礼、还有老尼尔的事，我都能理解变化的产生。但我为什么在这个时期就在追你？你在期待什么？”

克莱恩难以置信地看了他一眼：“……你要问我这个？”

“……这不该问吗？廷根时期的你，难道在期待我的追求吗？”伦纳德皱着眉头认真的问，他是真觉得有些奇怪，因为不管怎么想，廷根时期的克莱恩都对他过于有礼貌了，他们在那个时期才刚刚建立起信任和友谊，还远没到后面能无话不谈的阶段……虽然是自己单方面的无话不谈。总之，他确实不觉得克莱恩对他那时就有意思，他用空着的那只手捏住自己的下巴进行思考：“当时的你对我很戒备，我还因为这个有些着急，因为我是想和你搞好关系的。尤其是在确认你对值夜者并无敌意之后……可，哎，我也知道我试探的有点过头了，吓到你了。难道说，我想错了？你当时——”

他的手忽然被攥紧了，让他从思考之中暂时转移了注意力，然后望向克莱恩，发现克莱恩已经和煮熟的螃蟹一样连脖子都涨得通红。

“我谢谢你啊……！”他咬牙切齿的道：“帮我挖掘内心想法。”

“……”伦纳德呆滞了一秒，觉得再说下去克莱恩可能会因为羞耻直接跑路，于是一甩头发转移话题：“不用谢，看来我的魅力比我想象的要高而已。”

“自恋狂。”克莱恩嘀嘀咕咕的骂了一句。伦纳德笑呵呵地转过视线让他自己平复心情，同时自己也暂时压下这个疑惑。可能克莱恩也想着在这个时期就和他把关系拉近一些？那样的话，之后他在贝克兰德行动或许有个帮手……不过也算了。假设并无意义，而不管如何，虽然情况有些超出预料，但是自己和他确实成为了……成为了情侣。

伦纳德光是想到这个词就有些不好意思，尽管他现在已经有点敢大胆的接受这个现状，并向克莱恩索求一些情侣间的互动了。台上已经从动物表演换成了小丑杂技，小丑正在抛接十个瓶子。伦纳德漫不经心的看着，然后听到克莱恩叹了口气，回答道：“我的意识和本体的意识没有连通，我也说不出来我到底是基于什么心情做的布置。但我从感觉到天尊出现，到失去意识再醒来，这里面的时间不会很长，我觉得这种细节，多半是我下意识搞出来的……所以，如果你是想听我表白的话，我……”

他深吸了一口气，张着嘴似乎准备忍着羞耻说点什么。伦纳德看得好笑，于是又探头过去亲他一下，让他不必勉强。克莱恩的话确实被这么一下又亲了回去，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拉着伦纳德：“……回去吧，反正我们来了也根本不看。”

“好。”伦纳德没有异议。他们又贴着帐篷的边缘往外走。有点奇怪的是，原本很快就走到外面的马戏团帐篷却在他们走了好一会儿之后，前面仍旧是毫无变化的一排又一排观众。

他们双双站定在原地，对视了一眼。克莱恩立刻把手杖撑在地上，而伦纳德走到他身侧，替他挡住了可能的视线。在克莱恩闭上眼睛默念片刻之后，手杖倒向某个方向，又被他扶住：“这边。”

伦纳德点了点头，走到前面，先一步从底布掀开帐篷布。没有人来阻拦他们，这里似乎是马戏团的后台，只有一些箱子和其他几个零零散散的帐篷在这里，有一些里面还有一些动物，正在打量他们。伦纳德确认了左右无人，才抬高了帐篷布，克莱恩随即钻出，然后立刻皱着眉头道：“……我的灵性直觉有很糟糕的预感。”

“我们脱离这里。”伦纳德立刻揽住克莱恩的腰，观察着逃离的路线和可能的威胁。但是就在他绷紧身体四处搜寻的时候，一个戏谑的声音忽然传了过来：“不至于吧，两位，你们倒是多走几步路看看，别急着跑啊。”

伦纳德对这个声音没什么印象，克莱恩倒是倒吸了一口凉气骂了一句后，抓着伦纳德的肩膀就皱着眉头命令：“快走快走快走……”伦纳德二话不说提着克莱恩就准备召唤灵飞离，但一股巨大的吸力忽然从背后传来，他心下一凛，刚想对抗，就发现他们的身形已经停了下来。他们就在距离刚才的位置几步路的地方，但是已经进入了一个不大的帐篷。克莱恩还被他拦腰提着，皱着眉头长叹了一口气，然后拍了拍伦纳德的手臂让他放自己下来。

伦纳德放下克莱恩，然后回过头去看了一眼——这一眼让他比克莱恩还紧张，几乎又差点抓着克莱恩又跑出去。他们面前是一张占卜用的小桌子，在马戏团中，这样的占卜用小帐篷并不少见，但现在这个帐篷显然没在营业，因为桌后空无一人，但——桌上有一只乌鸦，右眼有个白眼圈。

“傍晚好啊。”阿蒙在桌上蹦跳了一下，祂的旁边还有一颗水晶球。明明乌鸦没有表情，但伦纳德总觉得这只乌鸦在笑，他立刻反手去腰包里捏住了匕首的刀柄。他没从这只乌鸦身上感受到太大的力量，可以推测阿蒙无法利用这个分身做太多的事。但这仍旧不能掉以轻心。不过好在乌鸦也感受得到来自他们的敌意，没有继续挑衅，而是用翅膀打了一下水晶球：“首先是一个坏消息，那面镜子当不了你的传信工具了，它追到这里来，力量已经不够了。往后没有它的带话了。”

“你总不至于说你好心到来当我的信使吧？”克莱恩冷笑了一声，手指在手杖上敲着：“我想你应该还意识得到利害关系，最好能赶紧把你要说的话说完。”

“别这么紧张，愚者先生，和你说的一样，我是识相的。”阿蒙的翅膀继续摩挲着水晶球，水晶球中开始回荡起了雾气：“但我必须纠正你的一些误解，唉，虽然让你误解也挺好玩的——但严格来说在任何情况下，我现在都不是很想出现在你的面前，毕竟你肯定对我不太友善。所以为什么我会来，还是以这样的姿态现身呢？”祂用另一边翅膀虚指了一下自己右边的白眼圈：“这可得问您啊，愚者先生。”

祂说完，水晶球内的景象也已经浮现了出来。克莱恩凝视了片刻，接着皱起了眉头：“你是警告。”

“哦！您意识到了，这可太好了，所以我能走了吗？不需要您用上回那样好大的热情送了，谢谢。”

克莱恩搓了搓手指，随后随便在矮桌上拈起一张散落的塔罗牌，把玩了片刻——下一秒，已经变回普通状态的乌鸦一声大叫后飞了起来，离开了帐篷，飞远了。而克莱恩的牌则深深没入了桌面，把一根尾羽钉在了上面。

伦纳德注视着这一切，虽然他对“警告”是什么也很好奇，但是现在有更吸引他注意力的东西。他盯着那个阿蒙留下的水晶球，作为一个梦魇，他熟悉这个水晶球中倒映出的是什么样的景象。克莱恩也走了过来，和他一起皱着眉头在看这个水晶球。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后，伦纳德率先道：“这是某个人的梦境。有很多层，但是，层数正在不断地减少。”

“是我的梦。”克莱恩面色凝重的道。

也不一定——伦纳德想这么说都觉得无力，黑夜途径和观众途径除外，能制造出多重梦境效果的存在本来就少，其中对梦境的效果和构造如此熟悉的人又更少——两相叠加下来，几乎就只可能是克莱恩在模拟梦境方面的权柄，给自己施加防御天尊的屏障。但现在屏障正在减少，这意味着什么令人完全无法乐观。克莱恩也立刻飞快地解释道：“阿蒙应该是我设置的某种警告。毕竟我作为一个分身，保持着这样的清醒实际上是不正常的。但如果情况恶化到我必须清醒过来，我得有个能确实把我吓醒的玩意儿。祂的出现代表着情况的严重恶化……也就是说。”

“我们的时间其实不多了？”

克莱恩没有应答，只是盯着水晶球看。好一会儿后，他忽然瞪大了眼睛，愕然道：“原来如此，是在加速……！”

“加速？”

“伦纳德，我们去圣赛琳娜教堂！”

无需多言，伦纳德立刻带着克莱恩又上了马，尽可能快地冲到了目的地。出乎意料的是，原本在教堂边上站满了警戒的值夜者，现在却一个都看不见。而教堂里面还隐隐传出了枪声和女人的尖叫声。伦纳德眉头一皱，正要扭头让克莱恩留在这里，却被克莱恩一把抓住了手臂，摇了摇头，接着拉到了教堂的侧面，隔着门缝往里窥视。

伦纳德也和他一样往里看，然后震惊地发现，梅高欧斯已经醒了，看上去虽然惊恐，但还算是正常，面色苍白的蜷在教堂的角落里。而被众多值夜者围在中间齐攻的正是那个邪神子嗣。它看上去不像是降生，而更像是被用某种方法掏了出来。黑色的血肉如同子弹一样四处迸裂，但战斗已经几乎到了尾声——手持封印的圣物的安东尼主教已经靠到了很近的位置，像是在与无形的力量对抗，只需要再多加一点时间，就能确实的将手中的红布盖上婴儿的身躯。在这场战斗中，邓恩和戴莉也赫然在列，负责处理那些横飞的血肉。所有人都无暇顾及侧门是否有人。伦纳德眼角余光注意到克莱恩摸出了灵摆，然后占卜了起来。不知道他默念了什么，总之灵摆正在极快速的顺时针旋转。

“我们如果什么都不做，就是良好的结果。”克莱恩低声道。伦纳德按捺住了自己冲进去的心情，点着头等待着结果。但在他们的注视下，他们却看到一截骨头鞭子一样的从婴儿体内窜出，接着化成白色的长枪，萦绕着强烈的堕落气息。同时，一声如同洪钟般的粗哑声音响起：“死！”

位于最前方的安东尼身形明显摇晃了一样，老人的嘴角溢出了鲜血，但并没有后退。而正在不远处的邓恩灰色的眼眸焦急的在安东尼和邪神子嗣之间巡梭了片刻，忽然站定了，凝视着邪神子嗣，眼眸开始变得幽深。

“队长？！”伦纳德手都按到了门上：“他在干什么，窥视真实造物主的梦境！？！”

他几乎就想立刻推门进去帮忙了，但又想起克莱恩的占卜结果，硬是咬牙忍住了。教堂内戴莉也是一声厉喝，立刻想冲去邓恩的身边把邓恩给叫醒。邓恩的五官中都开始流血，人也前后摇晃着，眼看就要倒下。但此时，刚刚还说出留下比较好的克莱恩忽然改了口：“伦纳德……！我们进去，由我们来封印邪神子嗣。”

来不及追究克莱恩改口的原因，伦纳德抬腿就踹开了侧门，想要往战斗的中心赶。但他刚一走进去，那个婴儿忽然凄厉的啼哭起来。几乎要穿透在场所有人耳膜的哭声掀起了一阵又一阵的阴风，梅高欧斯被吹翻在地，绝望的哭喊着。从婴儿身上涌出的黑色雾气弥漫的到处都是，就连伦纳德的视线也无法穿透这样的武器找到他该去的位置。无论是实际的视野还是灵视，都只能看到一片雾蒙蒙。他回头望向克莱恩，发现克莱恩被角落里的梅高欧斯害怕地抓住了。她哭得口齿不清：“帮帮我……帮帮我……这太可怕了……”

克莱恩不得不停下来暂时安抚她，同时眼神示意伦纳德前进。伦纳德一咬牙，冲进了雾气中，借着刚才看到的景象去辨认自己该去的位置。然而，他几乎冲到邪神子嗣前面的时候，安东尼手上的红布却突然罩了下去——瞬间，巨大的红光吞没了堕落的侵蚀，那块红布如同有生命一般将婴儿紧紧缠住，勒紧，一下就收缩成为一个扭曲的小人。

伦纳德一怔，不过他听到了背后传来的吼声：“如果没成功，就立刻走！”

黑雾还未散尽，伦纳德看安东尼已经隔着雾气摸索到了那个被封印的邪神子嗣，并将它放入存放封印物的专用铁箱，立刻毫不留恋地让自己融入黑雾之中，又迅速退了出去。

他们重新离开了教堂，都有些惊魂不定。但克莱恩的表情明显更凝重一些。伦纳德重新合上侧门，留了道缝，往里面窥视。随着邪神子嗣被封印，值夜者们也开始了后续的收尾。邓恩满脸是血的倒在地上，但是胸口还在起伏，似乎是保住了一命。而戴莉正抱着他，哭得抬不起头来。好在很快又值夜者赶来，喂他们都喝了药剂，然后开始准备仪式魔法。克莱恩深吸了一口气，从门缝边上移开了视线。

“我误判了时间，或者说，我误判了天尊恢复的情况。第二层梦境的主动权很可能已经在天尊手里了。”他阴沉着脸道：“祂在让事情脱离我们的记忆，并且按照我所希望的发展，也就是，祂在加速让你前往下一层。”

“什么？”伦纳德愕然道，这听起来几乎不可思议，天尊占到了优势，但是，占到优势后，祂竟然真的在帮助自己前往下一层梦境？这说明克莱恩的猜测是真的，但这种帮助肯定很危险，最有可能就是利用伦纳德去尝试快速攻破克莱恩的梦境。他随之从各种事件回忆之中找出了相应的证据。他8月2号才来，今天在梦境里才到8月4号，他已经和克莱恩一起，把廷根市几乎所有的风险都排除了，而且都没有遇到任何威胁。现在邪神子嗣死去，因斯·赞格威尔肯定不会再选择廷根作为获取非凡特性的地点，如果是真正的廷根的话，那其实就已经可以打出全剧终了——但幸亏克莱恩还设置了个略显古怪却又很关键的要求：他要看到队长和戴莉结婚。

这种顺利其实是极不正常的。他们俩都想到了这一层，不约而同的露出了心有余悸的表情。

伦纳德一开始还以为这是调笑克莱恩的新话题，万万没想到这居然会成为卡住天尊的关键一步，如果没有这个怪异的虚构条件，说不定天尊已经抓着自己潜入克莱恩的更底层梦境，然后在中途把毫无准备的自己干掉。但是现在，他们还有个缓冲的时间。克莱恩立刻道：“走，找个安静的地方，商量一下接下来的对策。”